湘行散記/沈從文著作集
沈從文同時寫給愛人和故鄉(xiāng)湘西的情書,沈從文著作集“開明書店版”70余年后原貌再現(xiàn)。是沈從文最有代表性的散文作品,也中國文學(xué)史上最純美的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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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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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母親 - 民國大家筆下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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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宓日記續(xù)編.第7冊.1965-1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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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宓日記續(xù)編.第4冊:1959-19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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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宓日記續(xù)編.第3冊:1957-1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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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宓日記續(xù)編.第2冊:1954-1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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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宓日記續(xù)編.第1冊:1949-1953
湘行散記/沈從文著作集 版權(quán)信息
- ISBN:9787545559439
- 條形碼:9787545559439 ; 978-7-5455-5943-9
- 裝幀:簡裝本
- 冊數(shù):暫無
- 重量:暫無
- 所屬分類:>
湘行散記/沈從文著作集 本書特色
1.本書是沈從文同時寫給愛人和故鄉(xiāng)湘西的情書。 2.沈從文著作集“開明書店版”70余年后原貌再現(xiàn)。
3.本書由作者親自編選校訂,有獨特價值。一方面,選目體現(xiàn)了“作者眼光”;另一方面,作者所作具體的文字修訂有獨特價值。
4.封面集合特種紙+專色+燙黑工藝+沈從文集字書名,雅致且年輕化。 5.單本附贈沈從文書法集字書簽
湘行散記/沈從文著作集 內(nèi)容簡介
本書是“沈從文著作集”之一,收錄了沈從文的《一個戴水獺皮帽子的朋友》《桃源與沅州》《鴨窠圍的夜》《一個多情水手與一個多情婦人》《辰河小船上的水手》《五個軍官與一個煤礦工人》《滕回生堂的今昔》等描寫故鄉(xiāng)湘西的作品,是沈從文*有代表性的散文作品,也中國文學(xué)史上*純美的散文集。
湘行散記/沈從文著作集 目錄
桃源與沅州
鴨窠圍的夜
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
一個多情水手與一個多情婦人
辰河小船上的水手
箱子巖
五個軍官與一個煤礦工人
老伴
虎雛再遇記
一個愛惜鼻子的朋友
滕回生堂的今昔
湘行散記/沈從文著作集 節(jié)選
一個戴水獺皮帽子的朋友 我由武陵(常德)過桃源時,坐在一輛新式黃色公共汽車上。車從很平坦的大堤公路上奔駛而去,我身邊還坐定了一個懂人情有趣味的老朋友,這老友正特意從武陵縣伴我過桃源縣。他也可以說是一個“漁人”,因為他的頭上,戴得是一頂價值四十八元的水獺皮帽子,這頂帽子經(jīng)過沿路地方時,卻很能引起一些年青娘兒們注意的。這老友是武陵地方某大旅館的主人。常德、河洑、周溪、桃源,沿河近百里路以內(nèi)吃四方飯的標(biāo)致娘兒們,他無一不特別熟習(xí);許多娘兒們也就特別熟習(xí)他那頂水獺皮帽子。但照他自己說,使他迷路的那點年齡業(yè)已過去了,如今一切已滿不在乎,白臉長眉毛的女孩子再不使他心跳,水獺皮帽子,也并不需要娘兒們眼睛放光了。他今年還只三十五歲。十年前,在這一帶地方凡有他撒野機會時,他從不放過那點機會。現(xiàn)在既已規(guī)規(guī)矩矩作了一個大旅館的大老板,童心業(yè)已失去,就再也不胡鬧了。當(dāng)他二十五歲左右時,大約就有過一百個女人凈白的胸膛被他親近過。我坐在這樣一個朋友的身邊,想起國內(nèi)無數(shù)中學(xué)生,在國文班上很認(rèn)真的讀陶靖節(jié)《桃花源記》情形,真覺得十分好笑。同這樣一個朋友坐了汽車到桃源去,似乎太幽默了。 朋友還是個愛玩字畫也愛說野話的人。從汽車眺望平堤遠處,薄霧里錯落有致的平田、房子、樹木,皆如敷了一層藍灰,一切極爽心悅目。汽車在大堤上跑去,又極平穩(wěn)舒服。朋友口中揉合了雅興與俗趣,帶點兒驚訝嚷道: “這野雜種的景致,簡直是畫!” “自然是畫!可是是誰的畫?”我說,“大哥,你以為是誰的畫?”我意思正想考問一下,看看我那朋友對于中國畫一方面的知識。 他笑了。“沈石田這狗肏的,強盜一樣好大膽的手筆!” 我自然不能同意這種贊美,因為朋友家中正收藏了一個沈周手卷,姓名真,畫筆不佳,出處是極可懷疑的。說句老實話,當(dāng)前從窗口入目的一切,瀟灑秀麗中帶點雄渾蒼莽氣概,還得另外找尋一句恰當(dāng)?shù)谋葦M,方能相稱啊。我在沈默中的意見,似乎被他看明白了,他就說: “看,牯子老弟你看,這點山頭,這點樹,那一片林梢,那一抹輕霧,真只有王麓臺那野狗干的畫得出!” 這一下可被他“猜”中了。我說: “這一下可被你說中了。我正以為目前風(fēng)物極和王麓臺卷子相近;你有他的扇面,一定看得出。因為它很巧妙的混合了秀氣與沈郁,又典雅,又恬靜,又不做作。” “好,有的是你這文章魁首的形容!……”接著他就使用了一大串野蠻字眼兒,把我喊作小公牛,且把他自己水獺皮帽子向上翻起的封耳,拉下來遮蓋了那兩只凍得通紅的耳朵,于是大笑起來了。仿佛**次所說的話,本不過是為了引起我對于窗外景致注意而說,如今見我業(yè)已注意,他便很快樂的笑了。 他掣著我的肩膊很猛烈地?fù)u了兩下,我明白那是他極高興的表示。我說: “牯子大哥,你怎么不學(xué)畫呢?你一動手,就會弄得很高明的!” “我講,牯子老弟,別丟我罷。我也是一個仇十洲,但是只會畫婦人的肚皮,真像你說,‘弄得很高明’的!你難道不知道我是個什么人嗎?” “你是個妙人。絕頂?shù)拿钊恕!?“繡衣哥,得了,什么廟人寺人,誰來割我的××?我還預(yù)備割掉許多男人的××,省得他們裝模作樣,在婦人面前露臉!我討厭他們那種樣子!” “你不討厭的。” “牯子老弟,有的是你說的。不看你面上,我一定要割他們……” 這個朋友言語行為皆粗中有細(xì),且?guī)c兒嫵媚,真可算得是一個妙人! 這個人臉上不疤不麻,身個兒比平常人略長一點,肩膊寬寬的,且有兩只體面干凈的大手,初初一看,可以知道他是個軍隊中吃糧子上飯跑四方人物,但也可以說他是一個準(zhǔn)紳士。從三歲起就歡喜同人打架,為一點兒小事,不管對面的一個大過了他多少,也一面辱罵一面揮拳打去。但人長大到二十歲后,雖在男子面前還常常揮拳比武,在女人面前,卻變得異常溫柔起來,樣子顯得很懂事怕事。到了三十歲,處世便更謙和了。生平書讀得雖不多,卻善于用書,在一種近于奇跡的情形中,這人無師自通,寫信辦公事時,筆下都很可觀。為人性情又隨和又不媽虎,一切看人來,在他認(rèn)為是好朋友的,掏出心子不算會事;可是遇著另外一種老想沾他一點兒便宜的人呢,他就完全不同了。——也就因此在一般人中他的毀譽是平分的;有人稱他為豪杰,也有人稱他為壞蛋。但不妨事,把兩種性格兩個人格拼合攏來,這人才真是一個活鮮鮮的人! 十三年前我同他在一只裝軍服的船上,向沅水上游開去,船當(dāng)天從常德開頭,泊到周溪時,天氣已快要夜了。那時空中正落著雪子,天氣很冷,船頂船舷都結(jié)了冰,他為的是惦念到岸上一個長眉毛白臉龐小女人,便穿了嶄新絳色緞子的猞猁里馬褂,從那為冰雪凍結(jié)了的木筏上爬過去,一不小心便落了水。一面大聲嚷牯子老弟這下我可完了,一面還是笑著掙扎。待到努力從水中掙扎上船時,全身皆已為水弄濕了。但他換了一件新棉軍服外套后,卻仍然很高興的從木筏上爬攏岸邊。到他心中惦念那個女人身邊睡覺去了。三年前,我因送一個朋友的孤雛轉(zhuǎn)回湘西時,就在他家中,看了他的藏畫一整天。他告我,有幅文徵明的山水,好得很,被一個婦人攫走,十分可惜。到后一問,才知道原來他把那畫賣了三百塊錢,為一個小娼婦點蠟燭掛了一次衣。現(xiàn)在我又讓那個接客的把行李搬到旅館中來了。 見面時我喊他: “牯子大哥,我又來了,不認(rèn)識了我吧。” 他正站在旅館天井中分派用人抹玻璃,自己卻用手抹著那頂絨頭極厚的水獺皮帽子,一見到我就趕過來用兩只手同我握手,握得我手指酸痛,大聲說道:“嗨,嗨,你這個騷牯子又來了,妙極了,使人正想死你!” “什么話,近來心里閑得想到北京城老朋友頭上來了嗎?” “什么畫,壁上掛,——當(dāng)天賭咒,天知道,我正如何念你!” 這自然是一句真話,糧子上出身的人物,對好朋友說謊,原看成為一種罪惡。他想念我,只因為他花了四十塊錢,買得一本倪元璐所寫的武侯《出師表》。他既不知道這東西是從岳飛石刻《出師表》臨來的,末尾那顆巴掌大的朱紅印記,把他更弄胡涂了。照外行人說來,字既然極其“飛舞”,四百也不覺得太貴,他可不明白那個東西應(yīng)有的價值,花了那么一筆錢,從一個退伍軍官處把它弄到手,因此想著我來了。于是我們一面說點十年前的野話,一面就到他的房中欣賞寶物去了。 這朋友年青時,是個綠營中守兵名分的巡防軍,派過中營衙門辦事,在衙中栽花養(yǎng)金魚。后來作了軍營里的庶務(wù),又作過兩次軍需,又作過一次參謀。時間使一些英雄美人成塵成土,把一些傻瓜壞蛋變得又富又闊;同樣的,到這樣一個地方,我這個朋友,在一堆倏然而來悠然而逝的日子中,也就做了武陵縣一家*清潔安靜的旅館主人,且同時成為愛好古玩字畫的風(fēng)雅人了。他既收買了數(shù)量可觀的字畫,還有好些銅器與磁器收藏的物件泥沙雜下,并不如何希罕,但在那么一個小地方,在他那種情形下,能力卻可以說盡夠人敬服了。若有什么雅人由北方或由福建廣東,想過桃源去看看,從武陵過身時,能泰然坦然把行李搬進他那個旅館去,到了那個地方,看看過廳上的蘆雁屏條,同長案上一切陳設(shè),便會明白賓主之間實有同好,這一來,凡事皆好說了。 還有那向湘西上行過川黔考察方言歌謠的先生們,到武陵時*好就是到這個旅館來下榻。我還不曾遇見過什么學(xué)者,比這個朋友更能明了中國格言諺語的用處。他說話全是活的,即便是諢話野話,也莫不各有出處,言之成章。他那言語比喻豐富處,真像是大河流水永無窮盡。在那旅館中住下,一面聽他詈罵用人,一面使我就想起在北京城圈里編大辭典的諸先生,為一句話一個字的用處,把《水滸》,《金瓶梅》,《紅樓夢》……以及其他小說翻來翻去,剪破了多少書籍!若果他們能夠來到這個旅館里,故意在天井中撒一泡尿,或裝作無心的樣子把臟東西從窗口拋出去,或索性當(dāng)著這旅館老板面前,作點不守規(guī)矩缺少理性的行為。好,等著就是。你聽聽那作老板的罵出幾個希奇古怪字眼兒,你會覺得原來這里還擱下了一本活辭典!倘若有個經(jīng)濟社會調(diào)查團,想從湘西弄到點材料,這旅館也是*好下榻的處所,因為辰河沿岸碼頭的稅收,煙價,妓女,以及桐油,朱砂的出處行價,各個碼頭上管事的頭目,他知道的也似乎比別人更清楚。——他懂得多哩,只要想想,人還只在二十五歲左右,就有一百個年青婦人在他面前裸露過胸膛同心子,普通讀書人看來,這是一個如何豐富嚇人的經(jīng)驗! 只因我已十多年不再到這條河上,一切皆極生疏了,他便特別伴送我過桃源。為我租雇小船,照料一切。 十二點鐘我們從武陵動身,一點半鐘左右,汽車就到了桃源縣停車站。我們下了車,預(yù)備去看船時,幾件行李成為極麻煩的問題了。老朋友說,若把行李帶去,到碼頭邊叫小劃子時,那些吃水上飯的人,會“以逸待勞”,把價錢放在一個高點上,使我們無法對付的。若把行李寄放到另外一個地方,空手去看船,我們便又“以逸待勞”了。我信任了老朋友的主張,照他的意思,一到桃源我們就把行李送到一個賣酒曲的人家去。到了那酒曲鋪子,拿煙的是個四十歲左右的胖婦人,他的干親家。倒茶的是個十五六歲的白臉長身女孩子,腰身小,嘴唇小,眼目清明如兩粒水晶球兒,見人只是轉(zhuǎn)個不停。論輩數(shù),說是干女兒呢。坐了一陣,兩人方離開那人家灑著手下河邊去,在河街上一個舊書鋪,一幅無名氏的山水牽引了他的眼睛,二十塊錢把畫買定了。再到河邊去看船,船上人知道我是那個大老板的熟人,價錢倒很容易說妥了。來回去逼船總寫保單,取行李,一切安排就緒,時間已快到半夜了。我那小船明天一早方能開頭,我就邀他在船上住一夜。他卻說酒曲鋪子那個十五年前老伴的女兒,正燉了一只雞等著他去消夜。點了一段廢纜子,很快樂的跳上岸匆匆走去了。 他上岸從一些吊腳樓柱下轉(zhuǎn)入河街時,我還聽到河街上哨兵喊口號,他大聲答著“百姓”,表明他的身分。第二天天剛發(fā)白,我還沒醒,小船就已向上游開動了。大約已經(jīng)走了三里路,卻聽得岸上有個人喊叫我的名字,沿岸追來,原來是他從熱被里脫出趕來送我的行的。船傍了岸。天落著雪,他站在船頭一面抖去肩上雪片,一面質(zhì)問弄船人,為什么船開得那么早。 我說:“牯子大哥,你怎么的,天氣冷得很,大清早還趕來送我!” 他鉆進艙里笑著輕輕的向我說:“牯子老弟,我們看好了的那幅畫,我不想買了。我昨晚上還看過更好的一本冊頁!” “什么人畫的?” “當(dāng)然仇十洲。我怕仇十洲那雜種也畫不出。牯子老弟,好得很……”話不說完他就大笑起來。我明白他話中所指了。 “你又迷路了嗎?你不是說自己年紀(jì)已老了嗎?” “到了桃源還不迷路嗎?自己雖老別人可年青!牯子老弟,你好好的上路吧,不要胡思亂想我的事情,回來時仍住到我的旅館里,讓我再照料你上車吧。” “一路復(fù)興,一路復(fù)興”,那么嚷著,于是他同一匹豹子一樣,一縱又上了岸,船就開了。 桃源與沅州 全中國的讀書人,大概從唐朝以來,命運中就注定了應(yīng)讀一篇《桃花源記》,因此把桃源當(dāng)成一個洞天福地,人人皆知道那地方是武陵漁人發(fā)現(xiàn)的,有桃花夾岸,芳草鮮美。遠客來到,鄉(xiāng)下人就殺雞溫酒,表示歡迎。鄉(xiāng)下人皆避秦隱居的遺民,不知有漢朝,更無論魏晉了。千余年來讀書人對于桃源的印象,既不怎么改變,所以每當(dāng)國體衰弱發(fā)生變亂時,想做遺民的必多,這文章也就增加了許多人的幻想,增加了許多人的酒量。至于住在那兒的人呢,卻無人自以為是遺民或神仙,也從不曾有人遇著遺民或神仙。 桃源洞離桃源縣二十五里。從桃源縣坐小船沿沅水上行,船到白馬渡時,上岸走去。 忘路之遠近亂走一陣,桃花源就在眼前了。那地方桃花雖不如何動人,竹林卻很有意思。如椽如柱的大竹子,隨處皆可發(fā)現(xiàn)前人用小刀刻畫留下的詩歌。新派學(xué)生不甘自棄,也多刻下英文字母的題名。竹林里間或潛伏一二翦徑壯士,待機會霍地從路旁躍出,仿照《水滸傳》上英雄好漢行為,向游客發(fā)個利市。桃源縣城則與長江中部各小縣城差不多,一入城門*觸目的是推行印花稅與某種公債的布告。城中有棺材鋪,官藥鋪。有茶館酒館,有米行腳行,有和尚道士,有經(jīng)紀(jì)媒婆。廟宇祠堂多數(shù)為軍隊駐防,門外必有個武裝同志站崗。土棧煙館皆照章納稅,受當(dāng)?shù)剀娋Wo。代表本地的出產(chǎn),邊街上有幾十家玉器作,用珉石染紅著綠,琢成酒杯筆架等物,貨物品質(zhì)平平常常,價錢卻不輕賤。另外還有個名為“后江”的地方,住下無數(shù)公私不分的妓女,很認(rèn)真經(jīng)營她們的職業(yè)。有些人家在一個菜園平房里,有些卻又住在空船上,地方雖臟一點倒富有詩意。這些婦女使用她們的下體,安慰軍政各界,且征服了往還沅水流域的煙販,木商,船主,以及種種過路人。挖空了每個顧客的錢包,維持許多人生活,促進地方的繁榮。一縣之長照例是個讀書人,從史籍上早知道這是人類一種*古的職業(yè),沒有郡縣以前就有了它們,取締既與“風(fēng)俗”不合,且影響及若干人生活,因此就很正當(dāng)?shù)南蜻@些人來抽收一種捐稅(并采取了個美麗名詞叫作花捐),把這筆款項用來補充地方行政,保安,或城鄉(xiāng)教育經(jīng)費。 桃源既是個有名地方,每年自然就有許多“風(fēng)雅”人,心慕古桃源之名,二三月里攜了《陶靖節(jié)集》與《詩韻集成》等物,來到桃源縣訪幽探勝。這些人往桃源洞賦詩前后,必尚有機會過后江走走。由朋友或?qū)<乙龑?dǎo),這家那家坐坐,燒匣煙,喝杯茶,看中意某一個女人時,問問行市,花個三元五元,便在那齷齪不堪萬人用過的花板床上,壓著那可憐婦人胸膛放蕩一夜。于是紀(jì)游詩上多了幾首無題詩,“巫峽神女”,“漢皋解”,“劉阮天臺”等等典故,一律被引用到詩上去。看過了桃源洞,這人平常是很謹(jǐn)慎的,自會覺得應(yīng)當(dāng)過醫(yī)生處走走,于是匆匆的回家了。至于接待過這種外路風(fēng)雅人的妓女呢,前一夜也許陸續(xù)接待過了三個麻陽船水手,后一夜又得陪伴兩個貴州省牛皮商人。這些婦人說不定還被一個水手,一個縣公署執(zhí)達吏,一個公安局書記,或一個當(dāng)?shù)匦×髅ィL時期包定占有,客來時那人往煙館過夜,客去時再回到婦人身邊來燒煙。 妓女的數(shù)目,占城中人口比例數(shù)不小。因此仿佛有各種原因,她們的年齡皆比其他都市更無限制。有些人年在五十以上,還不甘自棄,同孫女輩行來參加這種生活斗爭,每日輪流接待水手同軍營中火夫。也有年紀(jì)不過十三四歲,乳臭尚未脫盡,便在那兒服侍客人過夜的。 她們的技藝是燒燒鴉片煙,唱點流行小曲,若來客是糧子上跑四方人物,還得唱唱軍歌黨歌,與電影明星的新歌,應(yīng)酬應(yīng)酬,增加興趣。她們的收入有些一次可得洋錢二十三十,有些一整夜又只得三毛五毛。這些人有病本不算一回事,實在病重了,不能作生活掙飯吃,間或就上街走到西藥房去打針,六零六三零三扎那么幾下,或請走方郎中配付藥,朱砂茯苓亂吃一陣,只要支持得下去,總不會坐下來吃白飯。直到病倒了,毫無希望可言了,就叫毛伙用門板抬到那類住在空船中孤身過日子的老婦人身邊去,盡她咽*后那一口氣,死去時親人呼天搶地哭一陣,罄所有請和尚安魂念經(jīng)再托人賒購副四合頭棺木,或借“大加一”買付薄薄板片,土里一埋也就完事了。 桃源地方已有公路,直達號稱湘西咽喉的武陵(常德),每日皆有八輛十輛新式載客汽車,按照一定時刻在公路上奔馳。距常德約九十里,車票價錢一元零。這公路從常德且直達湖南省會的長沙,汽車路程約四點鐘,車票價約六元。公路通車時,有人說這條公路在湘省經(jīng)濟上具有極大意義,對于黔省出口特貨運輸可方便不少。這人似乎不知道特貨過境每次皆三百擔(dān)五百擔(dān),公路上一天不過十幾輛汽車來回,若非特貨再加以精制,每天能運輸特貨多少?關(guān)于特貨的精制,在各省嚴(yán)厲禁煙宣傳中,平民誰還有膽量來作這種非法勾當(dāng)。假若在桃源縣某種鋪子里,居然有人能夠設(shè)法購買一點黃色粉末藥物,仔細(xì)問問也就會弄明白那貨物的來源,且明白出產(chǎn)地并不是桃源縣城,運輸出口時或用輪船直往漢口,卻不需借公路汽車轉(zhuǎn)運長沙。 真可稱為桃源名產(chǎn)的,是家雞同雞卵,街頭巷尾無處不可以發(fā)現(xiàn)這種冠赤如火龐大莊嚴(yán)的生物。凡過路人初見這地方雞卵,必以為是鴨卵或鵝卵。其次,桃源有一種小劃子,輕捷,穩(wěn)當(dāng),干凈,在沅水中可稱首屈一指。一個外省旅行者,若想到湘西的永綏,乾城,鳳凰,研究湘邊苗族的分布狀況,或想從湘西往四川的酉陽,秀山,調(diào)查桐油的生產(chǎn),往貴州的銅仁,調(diào)查朱砂水銀的生產(chǎn),往玉屏調(diào)查竹料種類,注意造簫制紙的工業(yè),皆可在桃源縣魁星閣下邊,雇妥那么只小船,沿沅河溯流而上,直達目的地,到地時取行李上岸落店,毫無何等困難。 一只桃源小劃子上照例要個舵手,管理后梢,調(diào)動船只左右。張掛風(fēng)帆,松緊帆索,捕捉河面山谷中的微風(fēng)。放纜拉船,量渡河面寬窄與河流水勢,伸縮竹纜。另外還要個攔頭人,上灘下灘時看水認(rèn)容口,出事前提醒舵手躲避石頭,惡浪與洑流,出事后點篙子需要準(zhǔn)確,穩(wěn)重。這種人還要有膽量,有氣力,有經(jīng)驗。張帆落帆皆得很敏捷的拉桅下繩索。走風(fēng)船行如箭時,便蹲坐在船頭打吆喝呼嘯,嘲笑同行落后的船只。自己船只落后被人嘲罵時,還得回罵;人家唱歌也得用歌聲作答。兩船相碰說理時,不讓別人占便宜。動手打架時,先把篙子抽出拿在手上。船只掯入急流亂石中,不問冬夏,皆得敏捷而勇敢的脫光衣褲,向急流中跳去,在水里盡肩背之力使船只離開險境。掌舵的有事不能盡職,就從船頂爬過船尾去,作個臨時舵手。船上若有小水手,還應(yīng)事事照料小水手,指點小水手。更有一分不可推卻的職務(wù),便是在一切過失上,應(yīng)與掌舵的各據(jù)小船一頭,相互辱宗罵祖,繼續(xù)使船前進。小船除此兩人以外,尚需要個小水手居于雜務(wù)地位,淘米,燒飯,切菜,洗碗,無事不作。行船時應(yīng)蕩槳就幫同蕩槳,應(yīng)點篙就幫同持篙。這種水手大都在學(xué)習(xí)期間,應(yīng)處處留心,取得經(jīng)驗同本領(lǐng)。除了學(xué)習(xí)看水,看風(fēng),記石頭,使用篙槳以外,也學(xué)習(xí)挨打挨罵。盡各種古怪希奇字眼兒成天在耳邊響著,好好的保留在記憶里,將來長大時再用它來辱罵旁人。上行無風(fēng)吹,一個人還得負(fù)了纖板,曳著一段竹纜,在荒涼河岸小路上拉船前進。小船停泊碼頭邊時,又得規(guī)規(guī)矩矩守船。關(guān)于他們經(jīng)濟情勢,舵手多為船家長年雇工,平均算來合八分到一角錢一天。攔頭工有長年雇定的,人若年富力強多經(jīng)驗,待遇同掌舵的差不多。若只是短期包來回,上行平均每天可得一毛或一毛五分錢,下行則盡義務(wù)吃白飯而已。至于小水手,學(xué)習(xí)期限看年齡同本事來,學(xué)習(xí)期間有些人每天可得兩分錢作零用,有些人在船上三年五載吃白飯,一個不小心,閃不知被自己手中竹篙彈入亂石激流中,泅水技術(shù)又不在行,淹死了,船主方面寫得有字據(jù),生死家長不能過問,掌舵的把死者剩余的衣服交給親長說明白落水情形后燒幾百錢紙手續(xù)便清楚了。 一只桃源小劃子,有了這樣三個水手,再加上一個需要趕路,有耐心,不嫌孤獨,能花個二十三十的乘客,這船便在一條清明透澈的沅水上下游移動起來了。在這條河里在這種小船上作乘客,*先見于記載的一人,應(yīng)當(dāng)是那瘋瘋顛顛的楚逐臣屈原。在他自己的文章里,他就說道:“朝發(fā)江渚,夕宿辰陽。”若果他那文章還值得稱引,我們尚可以就“沅有芷兮澧有蘭”與“乘舲上沅”這些話,估想他當(dāng)年或許就坐了這種小船,溯流而上,到過出產(chǎn)香草香花的沅州。沅州上游不遠有個白燕溪,小溪谷里生芷草,到如今還隨處可見。這種蘭科植物生根在懸崖罅隙間,或蔓延到松樹枝椏上,長葉飄拂,花朵下垂成一長串,風(fēng)致楚楚。花葉形體較建蘭柔和,香味較建蘭淡遠。游白燕溪的可坐小船去,船上人若伸手可及,多隨意伸手摘花,頃刻就成一束。若崖石過高,還可以用竹篙將花打下,盡它墮入清溪洄流里,再用手去溪里把花撈起。除了蘭芷以外,還有不少香草香花,在溪邊崖下繁殖。那種黛色無際的崖石,那種一叢叢幽香眩目的奇葩,那種小小洄旋的溪流,合成一個如何不可言說迷人心目的圣境!若沒有這種地方,屈原便再瘋一點,據(jù)我想來他文章未必就能寫得那么美麗。 什么人看了我這個記載,若神往于香草香花的沅州,居然從桃源包了小船,過沅州去,希望實地研究解決《楚辭》上幾個草木問題。到了沅州南門城邊,也許無意中會一眼瞥見城門上有一片觸目黑色。因好奇想明白它,一時可無從向誰去詢問。他所見到的只是一片新的血跡,并非古跡。大約在清黨前后,有個晃州姓唐的青年,北京農(nóng)科大學(xué)畢業(yè)生,用黨務(wù)特派員資格,率領(lǐng)了兩萬以上四鄉(xiāng)農(nóng)民肩持各種農(nóng)具,上城請愿。守城兵先已得到長官命令,不許請愿群眾進城。于是兩方面自然而然發(fā)生了沖突。一面是旗幟,木棒,呼喊與憤怒,一面是一尊機關(guān)槍同四枝步槍。街道那么窄,結(jié)果站在*前線上的特派員同四十多個青年學(xué)生與農(nóng)民,便皆在城門邊犧牲了。其余農(nóng)民一看情形不對,拋下農(nóng)具四散嚇跑了。那個特派員的身體,于是被兵士用刺刀釘在城門木板上,示眾三天,三天過后,便拋入屈原所稱贊的清流里喂魚吃了。幾年來本地人派捐拉夫,在應(yīng)付差役中把日子混過去,大致把這件事也慢慢的忘掉了。 桃源小船載客載到沅州府,把客人行李扛上岸,討得酒錢回船時,這些水手必乘興過皮匠街走走。那地方同桃源的后江差不多,住下不少經(jīng)營*古職業(yè)的人物。地方既非商埠,價錢可公道一些。花四百錢關(guān)一次門,上船時還可以得一包黃油油的上凈絲煙,那是十年前的規(guī)矩。照目前百物昂貴情形想來,一切當(dāng)然已不同了,出錢的花費也許得多一點,收錢的待客也許早已改用美麗牌代替上凈絲了。 或有人在皮匠街驀見水手,對水手發(fā)問:“弄船的,‘肥水不落外人田’,家里有的你讓別人用,用別人的你還得花錢,上算嗎?” 那水手一定會拍著腰間麂皮抱兜,笑迷迷的回答說:“大爺,‘羊毛出在羊身上’,這錢不是我桃源人的錢,上算的。” 他回答的只是后半截,前半截卻不必提。本人正在沅州,離桃源遠過八百里,桃源那一個他管不著。 便因為這點哲學(xué),水手們的生活,比起風(fēng)雅人來似乎灑脫多了。若說話不犯忌諱,無人疑心我袒護無產(chǎn)階級,我還想說他們的行為,比起風(fēng)雅人來也實在道德的多。
湘行散記/沈從文著作集 作者簡介
沈從文(1902—1988),原名沈岳煥,字崇文。湖南鳳凰人。中國現(xiàn)代著名作家、文物研究專家。代表作有小說集《邊城》《長河》《蕭蕭》《月下小景》《八駿圖》,散文集《從文自傳》《湘行散記》《湘西》等。1924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1928年以后,先后在上海、武漢、青島、北京等地大學(xué)任教,同時寫作不輟。抗戰(zhàn)爆發(fā)后,到昆明的西南聯(lián)大任教,1946年隨北京大學(xué)回到北平。新中國成立后,先后在中國歷史博物館和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工作,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物特別是服飾史的研究,1981年出版《中國古代服飾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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